鲜衣怒马浮云队

    对老百姓来说，看“戊戌六君子”杀头也就是看看热闹，所以谭嗣同真不如跑掉算了。就算轰轰烈烈的甲午战争，也不能挡住京城人民看戏的热情。菜市口杀个把头太平常不过了。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群众并不大清楚。京城中仿佛吆喝了几天要变法什么的，变的是什么法，大部分人不理解。

    戊戌变法只是知识分子小圈子的事，伶人更没感觉。他们大多数都沐浴在老佛爷的恩泽中，对国家的命运迷惑不解。他们没有政治观，不懂得主义和真理，只晓得一门心思扎在戏里，在艺术上追求成就感。

    风云变幻，多事之秋，他们确实插不上手。他们的生存方式，就是靠本事吃饭。世界怎样，他们不关心。就算关心，又能怎样？

    慈禧最喜欢杨月楼、谭鑫培，光绪帝最喜欢田纪云。这对母子，在戊戌变法前，矛盾已经公开化，有时候还借看戏发泄情绪。光绪庆寿演戏，慈禧点了一出出殡戏《连云寨》，刘备戴孝出征。谭鑫培扮演刘备，出场就觉得不对劲，满堂全白。贺寿的时候演这出戏，太不吉利了，可他也不敢多嘴。

    谭鑫培演雷击张继宝，剧中人张继宝在剧情中不孝，慈禧突然下令，打张继宝板子。这是演戏外戏，教训一起看戏的光绪。她觉得自己把光绪扶上皇位，但是光绪反过来要反她，这是忘恩负义、不孝、没良心。

    光绪并不喜欢谭鑫培，但是谭鑫培非常同情光绪皇帝。他的想法很朴素，两母子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呢。按他的思维方式，都是一家子骨肉，有啥化解不了的矛盾，何必呢。程长庚思想成熟后，开始有独立的政治观。而谭鑫培相比之下虽没有政治思考，但是也自有汪桂芬一套人格标准。他重视修身、齐家，遵循道统，行事按道统评判对错，对孝道、尊卑、长幼、忠奸等等这些传统标准执行得一丝不苟。

    光绪帝被囚，谭鑫培进宫承差，曾戏谏慈禧。他在台上演戏时，突然面向慈禧跪下，开始以额角触地磕头，直磕到鲜血长流。慈禧明白，他是替光绪帝求情。她没说什么。散戏后，慈禧赏了谭鑫培二百两银子，只说他演戏卖力，其实心中感他忠义。自此之后，慈禧更加宠爱他。

    慈禧高兴的时候，经常在颐和园给王公大臣们赏戏，唱戏的人中自然少不了谭鑫培。所以在这些权贵中间，谭鑫培也成了巨星中的巨星。

    谭鑫培仪容得体，善于应对，加上艺术精湛，自然而然成了老佛爷以及贵人们的挚爱，甚至超过了当时包括孙菊仙、汪桂芬等所有走红的伶人。他们私下里跟谭鑫培也走得近，但这种感情，已经不是对待一个戏子的感情。谭鑫培是这个国家的活国宝，文化符号。

    一日，谭鑫培到庆王爷府堂会。当完差，谭鑫培抽烟去了。大家觉得不过瘾，还想让谭老板再唱。

    庆亲王见来客都是意犹未尽，就找谭鑫培打商量。谭老板，今天能不能请您给我唱个双出？实际上是在央告他。谭鑫培说，咳咳，这，明天要去内廷承差，王爷您老看着办吧。庆王爷也无话可说，这么大的铁帽子王闹了个大红脸，下不来台。谭鑫培见气氛尴尬，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就说要不这样，有哪个军机大臣、贝子、贝勒愿意给我磕个头，我豁出去不要命了也唱。庆王爷没招了。

    这时只见一旁闪出一个白胖的身形，二话不说跪倒在谭鑫培面前，咕咚磕了一个响头说，请谭老板赏脸！这位是个超级戏迷，身居要职，爱戏成痴。如果说谭鑫培是巨星中的巨星，他就是戏迷中的戏迷——那桐，那相国。

    那桐照片　　那桐，清末满洲镶黄旗人，叶赫那拉氏，军机大臣。他对京剧的痴迷，已经达到了疯魔的程度。那桐办过外交，大概听说过“王子多得很，贝多芬只有一个”这句话。他的所做所为体现出了对艺术的尊重，但这也是大清朝气数将尽的表现。

    这一来，谭鑫培也无法拒绝了，只好让那桐点戏。那相国点了一出《打棍出箱》，谭鑫培就算吐血也要唱了。演出完毕已是深夜，在座衮衮诸公才算尽兴而去。那桐随后约请谭鑫培一起到烟房抽烟，二人喷云吐雾一直聊天到天亮，谭鑫培才匆匆赶往颐和园。

    卯时进宫，李莲英见到谭鑫培时都急了。李莲英告诉谭鑫培，这回够你喝一壶的，里边都已经让小张七垫场了。慈禧那是好糊弄的么，已经知道不对了，问，这是给小叫天垫戏吧，我没点啊。李莲英遮掩不过去了，只得实说，小叫天今天来晚了。慈禧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说唱完了让他来见我。

    谭鑫培抖擞精神唱了一出《伐东吴》，卖了大力气。刘备一段，唱得字字泣血。唱完后谭鑫培硬着头皮，跪到慈禧面前。慈禧问，说说吧，你干嘛去了，怎么迟到了。谭鑫培说，奴才怎敢无故迟到，昨夜吊嗓子用功，睡过头了。慈禧说，你家人呢，怎么也不叫你。谭鑫培说，奴才平时家教严，脾气大，儿辈怕我发飙不敢叫。慈禧看看周围，打着哈哈说，你们学学，他一个戏子家教还挺严。家教严，齐家有功，赏五十两银子。

    慈禧喜欢这种埋头从艺、又机灵、又得体的伶人，觉得他们安分守己。想想跟他作对的光绪帝，她更加亲近谭鑫培。古往今来，受到当权宠爱的伶人中，谭鑫培可算是千古一人了。

    皇权制度最有约束力的管理方式，就是让手下人争宠。在紫禁城的管理中，建立奴才的争宠意识是一种残酷的管理手段。在内廷，奴才们争宠邀功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谭鑫培这么得宠，有一个人不太痛快了，他就是李莲英。

    王长林在《三盗九龙杯》中饰演杨香武李总管总琢磨着找机会整一整谭鑫培。一日，老佛爷在名月楼传戏。点谭鑫培的戏时，一时为难，不知道选什么戏好。李莲英在旁边给出主意，让小叫天演《盗魂灵》。《盗魂铃》是西游记里的一折，主角是猪八戒探山，谭鑫培根本没这个戏。

    谭鑫培在下边等着，一会来消息了，告诉他演《盗魂铃》。谭鑫培一愣，他心眼儿活，当下明白了这是李莲英在出坏主意整他。谭鑫培想去求他改，但是稍一转念，老佛爷都点了，想改恐怕不容易。当时进宫的还有王长林，谭鑫培抓紧时间先跟他大概问了一下剧情，刚说完，开场锣就响了。

    他没按路子演，一上场就先来了个西皮倒班。这叫“闷帘导板”，一般都是有高贵身份的主角上场前，人先不出场，在后台制造气氛唱一嗓子，等一亮相就达到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龙凤阁内把衣换”，这是《大登殿》里薛平贵皇上朝的导板，本来之后应该是大场面大气派、穿龙袍的皇帝上场，结果一出来是个猪八戒。反差很大，效果爆笑，老佛爷都笑喷了。

    上台后，就是原板唱腔，东一句西一句各种不同剧目的经典句子，但是句句合辙押韵。由猪八戒嘴里唱出来，还加上表情身段配合，既见功夫，又滑稽搞笑。后边见到狮子精之后，谭鑫培又加了一段“先瞧头，后瞧脚，再看模样好不好”的数来宝。最后还有开打，谭鑫培亮出了武功，从三张桌子翻下来。这出戏要唱有唱，要打有打，还风趣滑稽，绝了。

    老佛爷笑开了花，对李莲英说，小叫天真有他的，赏这出戏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每人十两；把小叫天叫出来，另有赏赐。除金银外，慈禧还给了谭鑫培两个古月轩鼻烟壶，红青绸缎袍料四份，四喜白玉扳指两个。

    李莲英见慈禧这样喜欢谭鑫培，对谭鑫培也改为拉拢，事后请了谭鑫培吃饭。《盗魂铃》自此也成了谭鑫培的特色剧目，以后也经常演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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