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生曹云祥致某君书（1）

    某君足下，仆居贵国于今五载。猥承不弃固陋，屡辱金玉。询仆以年来居大学中，耳目所濡染者，对之感情若何，迟久无以报命，非敢然也。盖不敢草率从事之故。仆以为贵国风物，骤当之如对万花之镜，光怪陆离，目为之眩。若不深加思索，遽摇笔弄舌，妄事评骘。既敷浅不足观，且非以重视贵国之道。书肆之中，论敝国之书伙矣。善者不多观，而颠倒黑白、欺世惑众者，滔滔皆是也。经云：吾不欲人之加诸我者，吾亦欲勿加诸人。窃本斯旨，详慎将事。凡所言者皆经数年之考求而得，存之吾心而安者也。今夫考查经验之事，自因人而异。以言其大较，似可判为四时期。此四时期者，其影响及其人之深浅，则观其人所感受之深浅以为衡。虽然，若有人焉，唯皮相之是求。而不于贵国高尚优美之文化隐而难见者，深加之意，则于敝国为力祛此弊。务求赅博，不敢隐恶，亦不敢溢美，唯高明查之。

    其一曰艳羡时期。大抵吾人初来贵国，见其物质文明之发达，未有不变色却步者。今试立大西洋之滨，侧身西望，见农田之广漠，林木之鬯茂。木棉烟草之秀油，牛羊鸡豚之繁殖，吾以是知农牧之精进焉。见园囿之清幽，宫室之轩爽，道路之清洁，吾以是知政治之修明焉。见崇楼之齐云，杰阁之迷雾，铁轨蜿蜒，千万里而不绝。名城巨镇，累累如贯珠，吾以是知工艺之兴盛焉。见市尘之中，轨无停车，起无停履，攘往熙来，各司所业。袖手游民，殆绝其迹，吾以是知人民之勤奋焉。既入学，则同学体力之强，有可惊者。方余为大学第一年生时，练体一课，及格者盖十之九。是等成绩，除日耳曼、瑞士外，世界各国，未有能出其右者。至如野球、足球之竞争，则于勇力之外，复加以坚忍训练之工，尤足多焉。更进则愈美矣。杰出之才，既工于部勒倡导；平凡之众，复乐之辅相率从。各称其职，各尽其才。工以分而弥精，力以合而易举。虽例外之事，与此相径庭者，间亦有之。而语其大极，则校中如竞技讲学之社，校外如宣教善群之会，为之长者，类皆出类拔萃之选。而为社员会众者，亦呼喁唱于，以助其成，固可断言也。唯然，贵国工商业进步之速，与工商界俊杰之众，为世界各国首屈一指，如摩尔根（贮金大王）、哈锐满（铁道大王）、加胜几（钢铁大王）、拿克费胜（煤油大王）等。其成就之惊人绝世，固无论矣。其他工商界之领袖，奄有亿兆而名不彰者，尚不知凡几也。仆尝见巨大工厂，役工至千人以至五千人。而工人有迟至者，或有损坏器械者，不数秒钟。总其事者已知之，其部勒之完美，考核之精密，一至于此，欲人之不赞美惊欢，乌有所得乎。

    其二曰失望时期。吾人居贵国稍久，风习渐熟，乃进而与其平民交接，查其语言，观其举止。异乡之感，失望之情，乃油然生矣。何以故？以吾人常见轻故。仆之初至华盛顿也，汽车以需水故停于氏波恳。忽有以煤块向仆扑抛者。幸仆善击野球，摒挡使块斜出，得以不中；非然者，正不知将作何状矣。至于学校之中，吾人擅长交际者，或能得友数人。其谨默者，往往居大学数年，曾无一人之相识。东部有然，西部、中部为尤甚。敝国学生，多有求租一室而不可得者。近年来游者渐多，居停主人，见敝国学生大抵不似寻常学生粗犷，破窗掀几，殆无所闻，租无积欠。时或先期，待遇之间，始加青眼，此所谓相交以利者也。尤有其甚者。曾有某生欲售其旧书，因介他人纳交于仆，次晨携其书来，仆择其可用者留之，价值一听诸彼，未与深计也。交易既终，欣然遂返。越日遇诸途，彼方与衣服丽都者同行。仆与为礼，彼则佯为不识，疾趋以去。若将漤（灠）焉，所谓利尽交疏者非耶。凡此种种，皆以种族界限、气度偏狭为其总因。鄙语中若达其（德人之俗名）、若看拉格（法人之俗名）、若迷客（爱兰人）、若席里（犹太人）、若打各（意大利人）、若家扑（日本人）、若顷客（中国人）非特呼啸于通衢，抑且流行于学校，是皆轻侮外人之明证。而为异邦人所百思不得其解者也。

    进乎此者，则金钱主义之盛行是也，有最畅销之滑稽杂志曰《生命》者，曾有言曰：美洲之人有二目的，其一曰愿得黄金百万，其二曰愿得黄金数百万。其未得之也，则废寝忘食以求之；其既得之也，则骄奢淫逸，无所不至。东部有某大学富家子弟，聚群而居，高楼华屋，穷极奢侈，行人指点，呼以金窟，居其中者可望而不可即也。此一例也。前届总统被举之夕，有二贵游子弟，携女友二十人往观乐剧。风驰云骤，道路以目。此又一例也。人亦有言，美国国徽之文采，与一元纸币同其形，此语虽谑而虐，而以写照常人心理，实确凿无以易。此等追逐势利，举国若狂之态。其半固由于勇往进取之精神过富，而其半实由于种族之界限过严。今日犹太民族，奄有全美富力之半。而爱兰士姓，盘踞政治要津者，谓为席里迷客之呼所激成。不为过也。

    唯然，民性彪悍，礼貌粗俗，势利之心既深。家族之道多苦，向者仆曾寄宿于一贫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子酗于酒，屡诫弗悛。一夕子方牛饮酒肆，其母乞助于仆，同往捕之，不得。及返，则子已先归。夺门欲入，拳足所加。寡母旅客，两无所择。此仆所目击者也。又有某善士者，曾于宗教有所尽力。始而忽传其与一富嫠缔婚，继而忽传其挟金私遁，与他少妇同居。此仆所耳闻者也。凡此皆足以使人失望者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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