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此情可待成追忆（2）

    但当我看到这句“蓝田日暖玉生烟”时，却宛若见到家乡的梯田。总觉得在李商隐写诗时，他也跟我一样，突然望见了大片大片如玉的田地，清晨腾起袅袅青烟。这种望见，无须神话，无须幻想，直接落下墨来，就成为人间最瑰丽的奇幻！

    李商隐以最简洁易懂的文字，留下了最深奥难解的迷棋。多少年来，有无数樵夫来到这里，放下斧头想解这已无对手的棋局，却只解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永远解不出李商隐的谜底，留下无数斧头烂柯在这里。千年以来，千年以后，这条陌上，总有人从千嶂外来，寻樵径而去。

    《五灯会元》有偈说：“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我们也许可以放下对李商隐写此诗的真实意图的深究，放下劈石寻解的斧头，且欣赏他的山花映水红——

    王蒙曾不携斧头地来到此棋局前，只把那些句、词、字重新连接、组合、分解、旋转，一场“布朗运动后”，出现了一首首王蒙的《锦瑟》，比如：“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蓝田暖， 只是此情思杜鹃。”

    王蒙将迷局棋子一把收于手心中把玩，做过一场场文字游戏后，慨然感叹：“这是一个陷阱。这是一种诱惑。这是锦瑟的魅力。这是中国古典的‘扑克牌’式文学作品。这是中华诗词的奇迹。这是人类的智力活动、情感运动的难以抗拒的魅力。这也是一种感觉，一种遐想，一种精神的梦游。这又是一种钻牛角的苦行。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野狐禅。”

    野狐禅，说百丈禅师每日上堂，常见一老人听法并随众散去，有一日却站着不去。禅师问：“立者何人？”老人说：“我于五百年前曾住此山。有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我说不落因果。结果堕在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

    禅师说：“汝但问。”

    老人便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

    禅师回答：“不昧因果。”

    老人大悟。向禅师告辞说：“我已免脱野狐身。住在山后。乞师依亡僧礼烧送。”

    次日，禅师在山后大盘石上果然找到一只已死的黑毛狐狸，按送亡僧礼火化。

    后来，禅宗里说那些流入邪僻、未悟而妄称开悟之人，一概称之为“野狐禅”。

    其实人生又有多少正确的答案，不妨我们都在野狐禅中找到自己想要的领悟，做一回小狐狸之身又如何？

    一首《锦瑟》让人们恍若见到李商隐跌宕的命运，失意的际遇，绮丽的爱情，梦幻的追忆……而人间的一个个小狐狸来到李商隐的《锦瑟》之前，乱拨琴弦，将不可言之言变成可言之言。所以一首深邃的抒情诗就被评论家释义为意向明确的悼亡诗、咏物诗、感遇诗、怀人诗、叙事诗……宋、元、明、清，这首诗被揣度了一千多年，也被诘难、质疑、否定、推翻了一千多年。做出这些眼花缭乱的释义的评家们，你本是那陌上看花客，却也有那楼上之人在看你。李商隐的诗装饰了你的乌丝阑，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大约就在写出此诗的那年，诗人去世了，时年四十五岁。搁笔之前，他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也许遗憾当初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即使是痛，亦是落英，于是要叹一句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其实每一种痛苦，每一种失意，对他都是一场场天女散花，而花缀满其身终不落。佛经说天女散花，花至菩萨身上即落去，至弟子身上便不落。天女也说：“结习未尽，固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李商隐一生负重，乃是负花之重，把人间诸多的绮丽深情承于其莲花身上。他有荷担繁花之心，他诗意的花园才有“千朵万朵压枝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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