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芙蓉初出水，菡萏露中花（7）

    甘露之变后，唐文宗陷在大明宫高高的宫墙里，眼看着他的理想油尽灯枯。第二年，他把年号“大和”改为“开成”，开始了生命里最后五年灰暗的时光。

    有一日，唐文宗看牡丹花开，想起舒元舆写的那《牡丹赋》，凭殿阑诵赋，读得满脸都是眼泪——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忻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袅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曲者如折。密者如织，疏者如缺。鲜者如濯，惨者如别……

    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睥睨众生的天子，虽见人间之花依然繁华如斯，却只能迎着大唐阴沉沉的天空下，句句泣下地背诵着为他而死的忠臣的赋，一字一朵散落着满天的悲苦。

    有一天唐文宗问当值学士周墀：朕可以跟以前哪个君主相比？

    周墀答：“陛下尧、舜之主也。”

    唐文宗叹：“朕岂敢比尧、舜，何如周赧、汉献耳！”

    周墀说：“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

    唐文宗泣下沾襟说：“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而周墀也伏地流涕。

    主仆二人相对而泣。大唐最后一抹余光照耀着他们的眼泪，如那一滴甘露，凝结了一夜群魔乱舞的幻彩，化在一个失败者的眼泪里，成了最后那昏暗的星点，渐渐熄灭，大唐随之也堕入最深沉的夜色茫茫中。

    从此，唐文宗不复视朝。公元840年，皇帝抑郁而死，死时不过三十三岁。

    年轻的李商隐，在这电闪雷鸣的大唐晚空下，听闻这场巨变后，悲愤而起，接连写下诗篇，有《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以及两年后的长篇政治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等，他的政治诗创作登上了新的高峰。一个年轻的志士，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极大热诚推叠层涌而出的高峰。

    李商隐在写《曲江》时，想起了甘露之变这一年的八月，郑注任工部尚书时，说秦中有灾，宜兴工役以禳之。于是唐文宗就命神策军淘长安的曲江、昆明二池，十一月，此事因甘露事变而止。如今李商隐看着这人事已非，写下了：“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死忆华亭闻唳鹤 ，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李商隐想着大唐繁华就这样劫尽成灰，不见倾城色，只见倾城事；看朝臣如陆机之悲剧，而国家衰败，让他不免作一声索靖之叹。

    大唐的春天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李商隐到长安时，去拜访李十将军，不巧他已举家去游曲江，于是李商隐写了一首很漂亮的诗：“十顷平波溢岸清，病来惟梦此中行。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

    曾经让李商隐黯然神伤的曲江，此时已是春意盎然；寒冬里朝堂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让李商隐这孤舟蓑笠翁独钓得几片寒江雪的曲江，此时已是“岸夹桃花锦浪生”的焕然一新了。所以年轻的李商隐，尚可拍掉身上满落的甘露之变的冰雪，犹放沱江过锦城，重新再入江海

    837年，他考上了进士。

    甘露之变时，隐逸在洛阳逃过一劫的白居易，看见昔日后来居上的得意者纷纷落马惨死，深感自己早退先知的聪明、明哲保身的智慧。他为此事写道：“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为醢 ，何似泥中曳尾龟。”

    他深深庆幸于如今自己安静恬适的小日子——“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身稳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无？”

    曾经的意气风发，经历太多之后，唯剩全身而退的庆幸，他想做那久久临岸的托钵老僧，不悔离沧海。

    进入暮年的白居易看到那魏阙中人血溅丹墀之后，自己惟愿在山中尽享游鱼之乐。他愿抛弃浮华的尘嚣，做那清唳数声的松下鹤；愿离开那紫界宫墙白粉闱的困囿，独守寒光一点竹间灯。这是经历了一夜风雪，迎来“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清晨，“背壁灯残经宿焰”的老者，己是“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的苍老。

    其实，这人生的风景不都是且行且遗憾么？白居易大彻大悟后的忠言，并不妨碍每一个孩子欢欣雀跃、踌躇满志地开始他们人生路。既使前方牵老马走着的，是被风霜刷白了两鬓、被沧桑蚀破了雄心的一个个老人，那擎着梦想的少年依然会“银鞍白马度春风”地行嘶而去……

    当孔子问礼于大他二十岁的老子时，老子说：“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年轻的孔子只看到“得其时则驾”，于是擎着理想奔走列国十多年，却最终如飘零浮萍、丧家之犬，于人生的暮年回到鲁国。

    有多少懵懂的少年郎如孔子车轮滚滚地入城，就有多少透彻者如老子骑牛出关进山，人世就这样来来往往，交错织成一幅中国文明熙熙攘攘、绵延不绝的锦缎。

    正因为有了“玉剑膝边横，金杯马上倾”的少年意气，才有了把风景都看透的英雄暮年，且炊羹米。

    所以，李商隐这个年轻的有志青年，已经整理好行囊再次举剑入江湖，继续他的“虎髯拔剑欲成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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