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情史: 2 等待
——1——
刚刚入秋,三毛便到了乌鲁木齐,却正赶上王洛宾太忙。乌鲁木齐电视台准备赶拍一部关于老人的纪录片。王洛宾一天到晚几乎完全生活在摄影机的镜头前和记者们的包围中,除了睡觉是一个人以外,连吃饭,都是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跟着。
收到三毛的电报后,王洛宾非常高兴,自从和三毛相识以来,初次见面时和三毛的短暂相处的时光令他常常回忆起来便忍不住欣慰地笑,和三毛分别后的鸿雁往来更是他生活的慰藉,丰富了他的生活内容。三毛热情洋溢的文字给他室寂的房屋带来色彩和温暖,使他在炎热的夏季也如沐春风;三毛活泼开朗的性格、达观自信的人生态度让他在生命中再一次感受到青春的甜美。
他怎么会不热切地盼望着和三毛约定的秋日重逢?收到三毛很快就飞抵乌市的消息,怎么能不让他欢喜到心里去?
三毛的飞机抵达乌鲁木齐的时间是傍晚,王洛宾当天还有拍摄任务。可是他不能不去机场接三毛。于是他只好向导演请假,说他要去接三毛。
导演一听到"三毛"这个名字,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的惊喜,两眼竟闪出光来。他灵机一动:如果把三毛也拍进王洛宾的片子,两个巨星在一起,一定会取得双层名人效应,片子一定更受欢迎。
而且,王洛宾的歌虽然流传极广,甚至在海外传唱,成为世界名曲,但他本人的名字却为少数人所知晓,如果让知名度极高的三毛来为他伴戏,那他的声名肯定不久便会远扬海内外。
导演认为,如果三毛答应帮王洛宾拍戏,那将是对王洛宾最大的帮助。
导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洛宾,王洛宾也动心了:他漂泊了大半生,落魄了大半生,埋没了大半牛,将近髦耋之年,他终于有了抬起头来显露自己的机会,他也很想拥有响誉世界的地位,这本就是他早就应该得到的,既便有追名逐利之嫌,也实在无可厚非,谁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观感?谁不希望能得到社会的认可和赞美?就连作风潇洒随意的三毛,不也难以挣脱俗名的羁绊?不断追求淡薄名利这一人生境界的她,不也一次次在观众面前言不由衷?况且俗尘中人,有谁能不为名利奔忙?谁能说追名逐利便说明了一个人的品质不好?不过是人生态度和方式的一种罢了。
王洛宾同意了导演的从三毛下飞机便拍起的安排。而且,王洛宾还想当然地认为这么多人去迎接三毛,三毛也许会为大家对她的热烈欢迎感到更加高兴。
"当然,这仅仅是王洛宾一种善意的猜测和设想而已。
飞机停稳了,三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慢慢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她故意不慌不忙地整理着一切,为的是等待别的乘客下机。
三毛这次来大陆,完全是一次静悄悄的私人旅行,她到新疆专程探望王洛宾更是一次两个人私底下的单独见面。
她知道王洛宾在机场等着她,她为马上就要见到他而兴奋不已。她已经在信件往来中亲热地叫了15回"洛宾",无论其中蕴含的是深厚的友谊还是朦胧的爱情,她都盼望着能当面这样称呼他。
但是她忍着,把所有的兴奋和激动都忍着,她静静地等待别的乘客下机,直到最后一个乘客消失在舱口,她才站起身来,提好行李,下机。
洛宾,你一定等急了吧,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要单独见到你,不要隆隆重重的,不要轰轰烈烈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对不对?只有我们俩,只要我们俩,没有人来打扰,你也喜欢着这样的场面,对不对?
三毛边走边想,低低地哼起王洛宾的那首《半个月亮爬上来》:半个月亮爬上来,依拉拉爬上来,照在我的姑娘梳妆台。
依拉拉梳妆台。
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
再把你的葡萄摘一朵,
轻轻地仍下来。
半个月亮爬上来,
依拉拉爬上来,
照在我的搂前常春槐。
依拉拉常春槐。
你想吃那葡萄莫徘徊,
依拉拉莫徘徊,
等那树叶落了再出来,
依拉拉常春槐。
多么柔美的旋律呀!三毛露出一个极甜美的笑容。
她想,洛宾见到她一定会高兴坏的。而且,她还得意起自己的这种最后一个下飞机的安排来,两个人单独面对,这样的方式该是何等地充满着温馨的诗意呀。洛宾,能写出《半个月亮爬上来》这等杰出的作品来的情歌大师,他怎么可能会不爱这样的诗意呢?
洛宾,我来了!
王洛宾一行七八个人,端着摄像机,举着荧光灯,捧着鲜花,等着迎接三毛。导演向机场提出请求,准许他们进入停机坪,于是他们便得以在舷梯下迎接三毛。
可是好半天都不见三毛露面。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乘客一个个地走下飞机。王洛宾等人的眼睛全都死死地盯着舱口,生怕一眨眼三毛就要飞走似的。
好像最后一个乘客也走下飞机了,还是不见三毛。
咦,莫非她又临时改变主意不来了吗?或是有什么急事要办而改了航班?
王洛宾的心中开始升起见不着三毛的失望和遗憾,脸上显现出焦躁与难过的神色来。
"哇,来了!"
不知是谁欢呼了一声,三毛的身影出现在舱口。
守在飞机下面的人全部热烈地鼓起掌来,荧光灯强烈的光线射向了三毛,摄像机将镜头对准了她,几个男女青年捧着鲜花拥上舷梯,一些还未走出停机坪的乘客又转回来看热闹,跟着一起欢呼、鼓掌。
三毛兴高采烈的脸上甜美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像暮色一样沉下来,浓云滚滚地堆积在恼怒的眼里。三毛瞪了王洛宾一眼,一转身,返回了机舱。
主角都没了,还拍什么?
掌声、欢呼声逐渐稀落,停止,寂寥的空气,说不出的尴尬。
在舷梯上的几个人上也不能,下也不能,困窘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又同时扭回头来看着王洛宾和导演,一脸的不知所措。
三毛的"任性",他们终于领教到了,三毛有三毛的个性,不会总对人做着热情的笑脸,尤其她不喜欢的人。
可是王洛宾是三毛非常喜欢的人呵,也正因非常喜欢,才更加觉得气愤和伤心。
三毛坐在座位上,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她已经把洛宾视为知己,没想到洛宾却做出这种她最厌恶的事。
不是知己,不了解,她可以容忍;是知己而不了解,她觉得不能原谅。
"君子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者也。"
三毛所期盼的、她自己苦心经营的重逢场面被搅得一塌糊涂,心情很糟糕,她甚至决定不下飞机了。
王洛宾也被三毛的晴转多云惊吓得愣住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三毛生气了。不管怎样,先把她劝下飞机再说。
王洛宾赶紧整了整顿带,叫舷梯上的人先下去,他一个人捧着鲜花走进了机舱。
机舱里,航空小姐正在微笑着请三毛下机,三毛没动,请求航空小姐再让她多待一会儿。航空小姐正要再劝三毛,这时,王洛宾走上来请小姐结他们一点时间,小姐微笑着点点头,走开了。
"三毛,下去吧,他们都是些好人,是我的朋友。"王洛宾小心翼翼地说。
"洛宾,你让我很失望。而且,你的朋友我并不喜欢,他们是些没有礼貌的人,我事先并没有跟他们约定,他们为什么要来给我拍像?还有,上次我来见你,并不知道你竟然有着这么多的朋友……"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寂寞的人,你根本不需要我安慰,不需要我陪伴,那我还来做什么?
三毛的心中激动地想着,但她看见洛宾老人的脸上显出难堪之色,心又软了下来,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洛宾心中也颇有悔意,怪责自己不该在没有经过三毛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安排。这样一想,他便越发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于是真心真意地向三毛赔起不是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不征求你的意见。不过,请你相信,我们是出于一片好心,虽然我们的做法太莽撞了一些,但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欢迎你的到来。你放心,下次我一定不会做事先你不知道的事。"
看见三毛紧绷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王洛宾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哎,女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要哄才行。
"我们下飞机吧,好吗?"
三毛看着王洛宾几乎是一片银白的头发和胡子,不忍再让他为难,便点点了点头,还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表示她的谅解。
"啊,你终于肯笑了。"
王洛宾也笑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这时突然亮了出来,一大捧鲜花一下子怒放在三毛的眼前。
"哇——"三毛接过鲜花,捧在怀里,深深地嗅着花香。
"洛宾,谢谢你。"三毛快乐地说。
"用不着谢我,只要你不生气,就比什么都好。"
王洛宾一边帮三毛把背包背上去,一边说:"你信中不是说要到我那儿住吗?我已经把你的房间布置好了。"
"洛宾,你真的同意我来住?"三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喜地盯着王洛宾。
"那当然,你来往,我随时欢迎。"
"哇——,洛宾,你真是太好了。"
三毛像个孩子似的扑进王洛宾的怀里,在他的耳边开心地大叫:"洛宾,你真是太可爱了!我们快回去吧!"
三毛的情绪是善变的,喜忧常在一念之间,而且爱走极端。刚才还气得不肯下飞机的她,这下又开心地催着别人走。
站在飞机下面的人,焦灼地看着舱口,不知王洛宾能否把三毛劝下来,全场鸦雀无声,气氛相当紧张,导演圆圆的胖脸上沁出了汗珠,不知这出戏万一主角不肯亮相,不知要怎样收场。终于,三毛怀抱鲜花,倚傍着王洛宾出现在了机舱口。王洛宾轻轻扶着三毛的手臂,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竟像扶着自己的新娘,和三毛走下舷梯。
观众们没有像上次那样轻举妄动,既不欢呼,也不鼓掌,像,是不敢拍了,荧光灯倒是一直亮着,现在成了三毛和王洛宾的照路灯。观众们的眼睛一直在三毛脸上寻求讯号,不敢再像第一次那样作热烈欢迎状,生怕又把三毛"吓"得一扭头回了机舱。
三毛的脸却是多云转晴,甜甜地亮亮地笑着,向大家挥了挥手。
气氛一下子便活跃起来;空气不再那么紧张了,欢呼声、鼓掌声一下子响了起来,突然得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人们全部微笑着,摄像机也重新打开了。
三毛看看天空,黄昏将近,逐渐下拉的夜幕的西边角上还挂着一些残霞,三毛看着下面一片人声鼎沸,感觉一切太像演戏。
和王洛宾的单独会面却成了这样的大曝光场面,三毛的心中又禁不住掠过一丝凉意,泛起一声冷笑。
好,演吧,演戏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来演,大家都作假,便分不清谁真谁假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呵!人生不也就是一场戏么?演吧,演到厌倦的时候就可以落幕了。
三毛这样想着,脸上换上了一副灿烂笑颜的面具,她的苍白的脸,她阴郁沉重的心,她心中掠过的凄绝的寒意,全都在这副精美绝伦的面具下躲藏起来。
在同大家合影的时候,三毛拍了拍身边的王洛宾的胸脯,开了句玩笑:"木乃伊,你还结实着呢!"
引得大家都欢笑起来。
终于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了,三毛的脸上,真实的倦容才在灿烂的笑容中显露出来。
王洛宾的空荡荡的住宅,那个三毛在台湾每次想起便同王洛宾的孤清凄凉联系起来的令她难过不已、悲悯不已的寂寞地,此时在暄嚣的人群中竞显得无比温馨、无比清静起来,因为那将是她和洛宾两个人的天地,在其中,他们可以互相给予慰藉。
她早就盼望着的,便是这样的时光,和洛宾单独相处,不受尘世的牵绊,无拘无束地交谈,自由自在地生活的日子。
本来三毛希望和王洛宾单独坐车回去,但王洛宾是随着导演一行坐车来的,是电视台的车。回去的时候,当然也应该是大家一同走,这样既方便,又省车钱。三毛想,这么长时间都忍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忍一下,反正很快就将有大量的时间只属于他和洛宾两个人的了。想到这些,她的心又快乐起来。
在车里,三毛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便将自己送给王洛宾的礼物拿了出来,那是从台湾带来的三盘民歌磁带,全是王洛宾的作品,制作得非常精美。
"洛宾,送给你。我从台湾带过来的,喜欢吗?"
创作者们都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当作礼物赠送给别人,三毛却别出心裁,把别人的作品送给别人,而且也总能送到别人的心上去。她在台湾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1976年,三毛和荷西因为海牙国际法庭判决西属撒哈拉民族自决,造成西撤的混乱而被迫撤离沙漠,在大加纳利群岛的一座滨海社区定居下来。没过多久,荷西失业,两人靠着遣散费和三毛的稿费艰难度日。祸不单行。三毛遭遇车祸受伤,骨伤刚愈,下体又出血,身体状况糟糕到极点,而且因为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心中又焦虑万分而继续恶化。
为了治病也为了家中少一张嘴吃饭,三毛决定回台湾探亲。
三毛回到台湾时,她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数不清的鲜花,一批又一批的记者采访,应接不暇的读者签名,名目繁多的会议出席,没完没了的饭局应酬……成名的浪潮终于向她迎面而来,席卷了她。
许多她当年仰慕不已的名家,如今已成了同她在饭局上筹觥交错的朋友。最值得一提的是,她与老作家徐讦的相交。
徐讦是早在30年代便在文坛崭露头角的知名作家,三毛在小学时代所读的平生第一本中国长篇小说,便是徐讦的《风萧萧》。
三毛是在一场饭局上和徐讦相识的,两人感觉彼此都很投缘,徐老先生尤其喜欢开朗活泼、洒脱浪漫的三毛,于是便脱口说出了要认三毛作干女儿的话。三毛是个聪慧伶俐的人,何况她对徐讦从来崇敬不已,于是顺水推舟,当着众人的面,当下便给徐讦行了女儿礼,皆大欢喜。
认了干爸之后,三毛立即跑遍了台北的书店,搜罗了一大捆徐讦的作品,包装起来,直奔徐家,送了徐讦这份"厚"礼,深得徐讦的欢心。
这一次来大陆,三毛又以同样乖巧的方式赠送王洛宾礼物,果然也把王洛宾欢喜得不得了。
千里迢迢,从台湾带来的礼物,虽然只是三盒磁带,却也实在是礼轻情义重了。
"谢谢,谢谢……"王洛宾一迭声地说着,爱惜地从三毛手中接过磁带。
拿在手中仔细一看,竟全是自己创作的作品,王洛宾激动地抬起头来,紧紧握住三毛的手,问道:"台湾出版了我的歌?"
三毛点点头:"你喜欢吗?"
王洛宾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了:"喜欢,喜欢,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
王洛宾兴高采烈,三毛也欣慰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份真心诚意的礼物也要被人弄来大作文章。
车上别的人也都围拢来传看了这份礼物,分享着洛宾老人的快乐。
台湾来的磁带又激发了那位导演的灵感,他的那双职业性的眼睛告诉他:这将是一个绝好的题材。
一定要把它拍进片子里去。
导演决定下来后,便开始了对王洛宾和三毛的游说。
他告诉三毛他们正在拍一部关于王洛宾的片子,这部片子对于王洛宾的事业相当重要,他们拍这部片子的目的便是要使更多的人知道"王洛宾"这个名字,让王洛宾有他应该得到的一切。
三毛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肚子里发出一声声冷笑:得到的一切!哈,这一切是什么?不过是多得能埋人的鲜花,响得会震聋耳朵的掌声,撑死人的饭局,累死人的讲演,烦死人的采访,这些,她三毛已经厌倦得不能再厌倦的东西,令她疲累得不能再疲累的东西,竟可笑地成为一个79岁老人追求和经营的事业。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洛宾,他当是从心所欲的年龄,是他没有达到这种人生境界,还是他善良敦厚,不忍拒绝别人对他的请求?
洛宾,你是身不由己,对不对?
三毛抬眼看王洛宾,见他正兴趣盎然地听着导演言词恳切的话。
感觉到三毛在注视自己,王洛宾侧过头去,微笑着问三毛:"你觉得怎么样?"
问句的内容虽然是商量的内容,语气却是盼望的语气,盼望着三毛的答应,而且他的表情分明非常自信,自信三毛一定会答应下来。协助自己拍戏。
三毛机械地点点头,心已经下沉到了谷底,失望,太失望了!
三毛的人生观太矛盾了。对于名利,她也是追求的,渴望的,放不下的,年轻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能出类拔萃、引人注目,正因为希望得太强烈,那份极端的好胜心,使她对数学老师的那次当场羞辱无法忍受,一直耿耿于怀,造成了她背负了一生的暗藏在自信背后的自卑心理,自卑和自信在她的身上是一体的两面,她越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她的自信,就越说明她的自卑。
"天生我材必有用",生命,每一个生命,都必须具有价值,生命,便是价值的实现和求证。个体生命的价值只有在群体中才能显现出来,再孤绝的生命,其价值都只能在别人的眼中得到求证。
"追名逐利",不过是将生命价值的求证用一种比较通俗的话来表述罢了。这个词之所以总给人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它用了"追"、"逐"二字,在人的眼前制造出一个贪婪的形象。
也有人认为是沾了"名"、"利"二字,因为这两个字总让人联想到庸俗。事实上,"名利"真这样俗吗?当然不俗!如果将"名利"放到广义上去理解,"名利"不过是很原始、很自然的东西,追名逐利便也成了生命的历程的另一种表述。
可惜的是,名利的追求和获得,最终总要与名利的束缚和牵绊重合在一起,成名之后便有盛名之累,而且是名越大,就越累得厉害。于是,逃世,脱俗等麻烦事便来了,苦苦地追求名利之后,一旦拥有,对淡泊名利的追求便又来了。所谓"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
这样的矛盾本是有了社会以来,人类最古老,最长远的矛盾,世上人皆如此,三毛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绝大多数人都能顺应这种矛盾,情绪上不会有太大波动。但对于天生神经敏感,身心成熟阶段又在自闭于社会之外的状态下渡过的三毛来说,这个矛盾便成为无计可消除的内心深处的巨大痛苦了,这个痛苦伴了她一生。
叔本华有一句名言:"人生,真如一个钟摆!"
三毛的钟摆便在不堪红尘喧嚣,追求片刻安宁的逃世和难耐桃源寂寞,渴望人情温暖这两个极点之间作大幅度的摇摆。
1979年,荷西死后,三毛难忍悲痛,本想自杀,随荷西同去,念及双亲健在,实不忍为。她说: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已明白了爱,而我的爱有多深,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所以,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要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三毛《不死鸟》。
1980年5月到1981年夏,三毛在荒芜的大加纳利群岛的海边社区隐居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次隐居是一次苦修——
望着那片牛羊成群的草原和高高的天空,总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死去了,才落进这个地方来的。
——三毛《银湖之滨》
1981年5月,台湾新闻局驻马德里代表刘先生给三毛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邀请三毛回台北参加台湾1981年度广播电视"金钟奖"颁奖典礼。
隐居以前便决心要老死海滩,不回红尘的三毛在电话中一口回绝了,但放下电话后,她的心绪久久平静下来,思凡之心一动,便再也无法苦修下去,于是一个电话拨通家里,听见母亲的声音,便脱口而出:"妈妈,我要回家了。"
三毛回到台北,"三毛热"旋即席卷了台湾,三毛被评论界称为台北的"小太阳",成为少男少女们狂热爱戴的青春偶像。
在红尘中呆久了,三毛又渴望做一个普通人起来。
1987年,台湾当局开禁,准许台湾部分居民回大陆探亲,不愿人家叫她"台湾女作家",希望人家叫她"中国女作家"的三毛,听到这个消息后,抱住邻居中的一个退伍老兵,又哭又喊:"我们可以回大陆了!我们可以回大陆看祖国了!"
三毛很快就制定好了回大陆的计划。
1989年,她第一次回大陆,回故乡,场面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她尽情地哭,尽情地笑,满腔"血浓于水"的故乡情挥洒得淋漓尽致。可是悲喜过后,三毛却感到一种乏力的虚脱,和乡亲们在一起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所有的眼泪和欢笑,回想起来竟有些做作得像演戏,亲密的场面很多,深厚的感情内涵却挖掘不出多少。失重感困扰着三毛,同时,她的浓情似火的大陆行在台湾的家人中并没产生太大的反响,这加重了她的难过。
第二次回大陆,她慎重行事,轻易不暴露自己的行踪。对王洛宾的访问给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王洛宾的那个孤清冷寂,只有音乐的陪伴,没有世人的打扰的家,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她渴望和那同自己一样,早年丧们的孤单老人同坐在门前看黄昏的晚霞和夕阳。她想,她和王洛宾在一起,便能使王洛宾的家成为他们的温暖宁静的桃源,没有尘世的暄嚣,也没有遗世的寂寞,她的心将安定下来,不再摇摆,不再流浪。
离开新疆后她去了出生地四川。在一次座谈会上,三毛快乐地说:"我一直在等你们同一个你们都很关心的问题,可你们一直没问,你们为什么不问我,你丈夫去世快11年了,你要不要再组建一个家庭?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是三毛孀居11年,第一次自己主动提出关于自己再婚的话题。
然后,三毛又自问自答道:"我希望今后能回大陆来,也希望一位先生能让我爱让我敬……他首先要能弥补我缺乏大陆生活的空白,用他的人生经验来指导我。"
三毛的这位先生,是不是已经有了实有的人,具体所指是谁,恐怕只有三毛自己和上帝才知道了。
第三次来大陆之前,她同几个好友的谈话,已流露出明显的准备定居大陆的想法。
在同王洛宾的通信中,她已把王洛宾当作她的知己,她甚至将一种人生的观望,人生的信仰,寄托在王洛宾的身上,她在他的声名被埋没了60年,却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在默默无闻之中仍不放弃对音乐的爱和追求的品质上,发现了一种人生境界,并将和王洛宾生活在一起看作是自己人生的升华和完满。
可是,王洛宾却让三毛失望了!
王洛宾以怎样的方式来生活,这本身并无丝毫不对的地方,三毛对他失望,并不能因此评判王洛宾的品质有问题,因为三毛的标准只是她个人的标准而已,并不能凭她的好恶来断定人的好坏。
三毛失望,是因为她把王洛宾视为了知己,但王洛宾并不是她的知己,他承担不了她对他的感情寄托和她的人生理想。
三毛答应了帮王洛宾拍戏,她不忍拒绝他,她答应了,答应得毫不情愿,答应得完全违背心意。
住进王洛宾家的第一天晚上,三毛在这个自己渴盼了这么久的地方,却失眠了,不是因为太激动,而是因为心中的激情已被磨耗得所剩无多了。
第二天清晨,三毛睁着一双整夜无眠的眼,演了一段"三毛访洛宾"。
三毛几乎像个木偶似的任凭导演的摆弄,机械地重复着别人的安排,心中说:来吧,你们想怎么样都行,三毛是一根蜡烛,他们说的,你们尽管拿去用吧,至于三毛,死好了,死好了……三毛的拍戏任务便是:身穿睡衣,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把那三盘从台北带来的"边疆民歌"录音磁带放在王洛宾的卧室门前,好让他起床后,在开门时有一个意外的惊喜……送过的礼物收回来,以别人设计的方式重新送一次。
三毛没有发火,心早已麻木了。
所有的导演要求她做的细节,她全按照导演的标准来做了,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死板板的,一点也不生动。
拍了两次,均未达到理想的效果。王洛宾的戏倒是一次便成功了。
三毛面无表情地对导演说:
"对不起,我不会拍戏!"
声音里也毫无感彩。
导演害怕再一次得罪三毛,第三次拍的时候,拍了三毛踮起脚尖轻手轻脚走路的背影和一个看不出面部表情是好是坏的侧面,便草草收工了。
拍摄组撤离以后,王洛宾对三毛说:
"你是不是不开心?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拍戏。"
"你的戏倒演得不错。"
王洛宾没听出三毛话语中的讽刺意味。他坐到三毛的对面去,看着三毛的眼睛,歉疚地说:"昨天晚上你点头答应时,我以为你是乐意的,是我照顾不周到,没有注意到你的情绪。以后,你不喜欢做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王洛宾温柔的话语使三毛胸中凝固的冰块渐渐融化了:"洛宾,我不喜欢演戏,尤其是和你演戏,我们之间一切都应该是真诚的,不需要任何假装,你说对不对?"
"对。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让他们叫你演戏了。"王洛宾和蔼地说。
"洛宾,我也不喜欢人多,我只喜欢同你单独在一起,谁也不要来打扰我们,我们自己安排自己,好不好?"
"好!"王洛宾爽快地答道。
只要三毛开心,不管是什么事,他都会尽力去做。他发现,在三毛这个比他小了整整30岁的女人面前,他竟有些迷失自己的感觉。这个发现令他不知所措,不知所措是包含着幸福甜蜜的。
三毛对王洛宾嫣然一笑,握住王洛宾的手说":"洛宾,你真好!"
听到这句话,王洛宾的心就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平展展的,温嘟嘟的,真是有说不出的舒适与快意。
王洛宾深情地凝视着三毛,告诉她:
"你记得吗?昨天晚上我在车上时说过要给你写一首歌。"
三毛想起昨晚她点头同意拍戏后,王洛宾是说过这么一句话,只是她当时心情低落,今天早上又木偶似的被摆弄了一番,这句话已经记不清楚了,现在,经王洛宾提醒才想起来。
三毛很难想象王洛宾一个晚上就为自己写出了一首歌,她一脸愕然地问:"你写好了?"
"没有写,它全在这里面。"王洛宾指着脑袋风趣地说。
三毛笑了,不愉快的情绪又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连声说:"快唱给我听听,快唱给我听听。"
王洛宾放开三毛的手,走到钢琴旁,坐下,掀开琴盖便自弹自唱起来:你像熊熊的火炬燃烧了古老的枷锁你自己播种纯真的爱情不听偏见拦阻你无畏的宣告我们相爱没有错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哪怕没有亲友的祝贺哎——我亲爱的人是你把幸福带给我你像高山的翠鸟敢从那雷电上飞过你说人间难得真情好事从来多磨让我们相爱风风雨雨莫回头人们终会向我们祝愿幸福永远属于你和我哎——我最亲爱的人是你把幸福带给我"是你把幸福带给我"的余音还在三毛的耳旁萦绕,久久不绝,她的心依然深深地迷醉在王洛宾温柔、婉转、热忱、奔放的歌声里。
这是写给我的歌,这是写给我的歌!洛宾,那歌词真是你的心声么?真的觉得是我把幸福带给了你么?……三毛在心中甜蜜地想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哪位哲人说过?"人最大的需要就是被需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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