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情史: 8 情挫台北
——1——
周末。
echo起了个大早,骑着脚踏车。车很漂亮,车身是掺着银粉漆亮光的粉枣红色,配着黑色的车把和车座,很雅致的那种温馨。两根斜轴,上面的一根是流线型的。
有着这样的颜色和形体,这部车在车群中是引人注目的,亭亭然,很显出高贵和骄傲的气质。难怪爹爹陈嗣庆把它交在女儿echo的手中时,唤它作”公主车”。
echo第一眼看到这部车时便爱上了它,不为别的,就为它这份玲珑的娇嫩,竟唤起了她的少女情怀。
现在,她正在车上,全身素白:白色的棒球帽,白色的t恤,白色的网球裙。裙子短短的,有好多小褶子,在球场上能随着身体的跑动而跳跃,单单看着就是赏心悦目的。她的头发剪短了些,高高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从棒球帽的帽洞塞出去。
秋天真是个好季节,天高气爽。尤其这是清晨,晨风迎面扑来,凉丝丝的。
echo把脚子车踩得飞快,变速器调到最高时速,还有极薄极稀极湿润的青雾弥漫着的公路上,就她一部车在高傲地飞驰,好像是古时候的天子出行时,众人都闻跸而退了。
车越快,风越劲,裹住了echo的每一寸肌肤,秋日的清凉和爽洁将她的身体浸了个透,她禁不住地想长啸一声,像武侠小说中那些侠士在松林之间,在青山之巅所常做的那样。
不过,到底是怎样一种啸法,echo却不知道,大抵是要内功特别深厚才啸得出来的吧。哎,看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罢了,长啸不能,吹口哨总可以吧。于是,echo的口哨声便嘹亮地在长风中传出了好远,脑后的马尾也随着韵律直直地飘扬起来。
好一幅追风少女图!
echo欢悦得禁不住咧开嘴笑起来。好久都没有想笑的感觉了,那些日子真不知自己是什么地方触了上帝的喜怒,竟无辜地招来那么多麻烦,错的明明是别人,偏偏受惩罚的却是她自己。一张脸成天被不平和委屈绷得紧紧的,无泪便已是忍耐的极限了,又哪还能绽放得出笑容来?
好不容易,一切都已过去了,不管曾经是怎样的险风恶浪,总算是风已平浪已静。出门之前,echo对着镜子,死劲地挤着笑容,结果妩媚和灿烂没挤出来,倒是挤出了满脸的褶子,同网球裙的设计如出一炉。骇得她赶紧敛起笑容,仔细一看,竟在镜子中的那张脸上,在那张脸的眼角处,揪出了几条鱼尾摆动而出的纹路。
岁月是把多情剑客的无情刀,任你是谁,都要把你的脸刻个乌七八糟。
谁都逃不掉的哦!只要是还活着的人,活在和将要活在某个年龄的人。
岁月无情人有情呵。
多情空余恨呵。
天若有情天亦老呵。
好一幅追风少女图?少女是风,是清晨,是这部娇嫩高傲的”公主车”,追风的已是人老珠黄。
echo懊丧地想着,口哨声早哑然了,笑容僵在咧开的嘴角上,乌七八糟。
哎,这把无情的刀,无形的刀,恼人的刀,叫人折不断熔不了好无奈的刀。
车速慢了下来,echo们机械地踩着车,恍惚中,高天不入眼,远山不入眼,车轮碾着的公路不入眼,惟一进入思绪的是一家咖啡馆——有露天咖啡座的咖啡馆。
那天,echo是上完了在台北文化学院的课才去的”明星”。
台北文化学院,六年前,她在这儿求学;六年后,她在这儿任教,教的是德语。天必酬勤,西德的苦学毕竟是有所收获的,凭着歌德学院的德文学业毕业证书所取得的德文教师资格,使她在台北有了一份可以谋饭吃的事做,有事做便是幸福。
”明星”是一家不大的咖啡馆。echo喜欢的便是它的小型,装不下太多的人,人少,便是一份难得的宁静。在人多时候最寂寞,如果为你制造热闹的都是你并不愿却又不得不与之相处的人。
那么,不如干脆逃遁吧,逃遁回独个人的世界里,那也许必然会是形影相吊,寂寞难耐,但至少不必同自己过不去。
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委屈自己,尽管这是我们做得最多的事情,所以,人的悲哀是永恒的。
咖啡馆外面用凉棚搭出老大一片空地,摆着好些白色的小圆桌和白色低背的小藤椅,桌上有一个蓝色雕花、敞口收腰的玻璃花瓶,插了一技带着绿叶的红玫瑰或黄玫瑰,花瓣和叶片上是必定挂着些小水珠的。一切都是那么雅致,雅致得像一幅静谧的沙滩油画。
这便是咖啡馆的露天咖啡座,echo很喜欢,每次去都向店主报以亲切的微笑。echo喜欢有格调的人。那微笑代表感谢,感谢他布置了这么一个美好的地方给她享受。
那天,echo像往常那样,穿过露天咖啡座,径直走进咖啡馆里去。
咖啡馆里的光线一点也不明亮,这几乎是所有咖啡馆的特征。
”明星”,如它的名字那样,这家咖啡馆是与众不同的,而且它是脱俗的。
它的光线是暗的,但不是阴暗,不是一般咖啡馆的那种阴冷的色调,发射着莹莹的暗蓝色的光,制造出伤感沉郁的气氛,是离别分手的好去处。更不是那些低级咖啡馆的绿绿红红的猥亵的光,灯亮的极小,方便三陪小姐的生意。
它的暗是柔和而致,优雅的粉色系列:粉黄、粉蓝、粉紫、粉绿。粉红是不要的,那是有钱少女的闺房的颜色,幼稚,太鲜亮明丽,和咖啡是搭配不起来的。
echo坐在那团粉蓝和粉绿的灯光交杂相罩的光晕中。这是咖啡馆里惟一的由这样的光笼罩着的座位,是echo最钟爱的一个座位,摆在左边的墙角。左边的这面墙有三扇玻璃窗,这个座位恰好在其中的一个窗户下,厚厚的天鹅绒的落地式窗帘沉沉地坠下来,这是为了避免夏天傍晚久不褪去的日光照射进来,破了屋内的氛围。
蓝色,代表忧郁,粉蓝,便是淡淡的忧郁、柔柔的忧郁;绿色,象征希望,粉绿,便是薄薄的希望,浅浅的希望。
忧郁是因为失意,希望是由于还愿等待。没有一样是浓抹重彩的,也没有一样是枯竭断落的,什么都不是浓得化不开的,什么也都不是可以消除殆尽的,就像钻山洞时不小心粘挂在脸上的蜘蛛丝,不是显而易见的,不是束缚得你快窒息的,但却拂之不去,挥之不去,细丝丝地、粘扯扯地缠绕。
echo想,这是一种生存状态。正如夏雨冬雷震、春风化秋雨、斗折蛇行、鹰击长空……是一种生存状态那样,蜘蛛丝的缠绕也是一种生存状态,是她目前的生存状态,萦损的无名的烦恼,隐藏的模糊的希望。
echo呷了一口咖啡,是加奶加糖的那种。什么滋味都很齐全,而且调配得恰到好处。在echo看来,咖啡就是应该加奶加糖的,香香的,浓浓的,苦味在甜味中残留。甜味在苦味中沉淀,这才是原味的咖啡。
echo将咖啡咽下去,并不把杯子放下,用手托着,让咖啡的香味袅袅地飘进鼻孔里。她把身体倒在椅背上。椅背很高,硬硬的,两面的椅背将小茶几夹在中间,围拢成一个几乎是独立的空间。
这是所有的咖啡馆为了让客人自由地交谈,安全地放松而设置的一种格式。
尤其是为情侣。为情侣的初探情意的握手,为情侣的浓情蜜意的亲吻,为情侣的情灭爱绝的决裂。
echo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脸上浮现出一个酸涩的笑容,一丝自嘲的意味。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echo掉开眼神,禁止自己再深入地想下去。她把杯子放下,杯子在盘子里磕了一声脆响。她又重新靠回椅背,侧过头去,轻轻拨动窗帘,露出窄窄的一线玻璃。
窗外是近黄昏的天气,夏日的黄昏,echo极爱的,只因有无限好的夕阳。
露天咖啡座,坐得满满的。所有的人,笑或不笑的,脸上的表情都是愉快的。他们在尽情享受着柔和的斜阳和凉爽的风。
echo像看一部电影似的看着窗外的一切。玻璃窗像屏幕隔着两个世界。对于窗外那个世界的欢乐,echo是局外人,欢乐是被她用来欣赏着的,中间是造成审美快感的不曾远离又无法进入的距离。
”小姐,你好。请问你能让我坐在你对面的这个座位上吗?”
echo把侧向窗外的头摆正,怔怔地看着这个应该是在朝着她说话的男子,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她的眉毛轻皱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鼻翼缩得紧紧的。嘴唇有些向上翘起来,显然是因为被人无端打扰了而禁不住地流露出温愠怒的神色。
”是这样。你看,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今天不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可能碰巧都和我一样有着强烈的喝咖啡的**,而且是不喝便不肯罢休的。老板告诉我说你是一个人,但他要我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确实人挺多的,echo想,便点了点头。
男子很快乐地说了声”谢谢”,便在echo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好像很累似的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echo决定赶快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既然她已不能完全享用这独立的空间,那不如让给别人一个完整。
echo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忍不住打量起这个陌生男子来,对方闭着眼睛,因此,echo的眼神是放肆的。
他留着长发,不是特别长,只及肩头。头发干干的、黄黄的,成卷曲度很缓的小波浪型,随意却不杂乱地垂着,令人想起雄狮的鬃毛,不过这是具体而微的。
他的肤色很黑,暗黑,泛着些不健康的菜色,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因为吸毒。
吸毒,echo窃笑自己竟然把一个毫不了解的陌生人想得这么丑恶,这样的不负责任的冤枉,幸亏对方不知晓自己的思想,人心隔肚皮还是有好处的。
不过他真的很瘦嘛,让人禁不住往这方面想,太瘦了,皮包骨头的瘦法。这使他脸上的轮廓相当分明,眼眶是一个明显的凹形。他的眉毛又粗又浓,乍一看,教人误以为是两条毛毛虫趴在那儿,头对着头地睡觉。他的鼻梁高俊挺拔,因为单薄而棱角锋利。他的嘴唇很薄,抿紧处显出些刚毅之气来。最奇的要算他的睫毛,密云似的一排,遮成两抹不见缝隙的阴影。
echo的眼神顺着他那瘦得好像一掐就会断开来的脖子往下移,t恤的大圆领上露出两块锁骨,大大的,很突兀。t恤倒是蛮有意思,胸前是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色彩,好像是装着各种颜色的涂料罐被打翻在地的情景,颇有印象派的风格。
剩下的部分被小茶几挡住了,echo的眼神便移到了桌面上的那支瘦骨嶙峋的手。手,又细又长,却不像枯枝,关节突出的部分透射出坚韧的力道来,非常的富有生命力,而且这力道不是来自搬运货物的粗笨,而是属于牵动心灵的精雕细琢。
他会是做什么的呢?
echo好奇地想着。突然,这只手的食指竖了起来,划了一个弧线,划破了echo的视线。echo有些惊跳地抬起头来,迎着她的是一对闪着寒星的眼睛。眼睛很漂亮,双眼皮,密云似的两排睫毛向上翻卷着,翘翘的,同他那单薄锋利的鼻子放在一起,竟使这张脸显得出奇地清秀起来。
”你打算这样研究我多久?”陌生人的身子仍然靠在椅背上,冷傲地问echo,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
原来他知道!想到自己刚才看人家的样子,echo窘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心里想着赶快把咖啡喝干,赶快溜,可是手中的杯子就是不知道该怎样把它端到唇边;又想着别管咖啡了,马上就走吧,不过又觉得人家已经开口了,就像两军对峙的时候,对方已擂响了战鼓,自己这时候走,简直等于落荒而逃,好没面子的事。一时间,echo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于是整个地僵在了一种手足无措的境地,进退两难。
”别这样看着我,这里虽然是咖啡馆,但我不是你的情人。”
echo反而更加睁大了眼睛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咦,好奇怪的人,有这样子对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人说话的吗?
陌生人微微地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极浓厚的颓丧的意味。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陌生人的语气狡猾得像只狐狸。他在胸前拎起自己的t恤抖了抖,说:”诺,这是我的杰作,我是一个画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赋于自己的称谓,别人可不这样想。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才不管那些猪驴们他妈的怎样地认为我。”
哦,画家,是了,是了,他应该是个画家,就凭那只手,那截富有灵气的枯枝。
echo从来就对画画有一份狂热的爱,狂热的程度决不亚于对文学。
11岁半的时候,她念小学五年级,在课堂上,把《红楼梦》藏在裙子下面偷偷地读,读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这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摇头,看着她,恍惚地对她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做”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逃学为读书》
11岁半,在因《红楼梦》而落泪的这一年,同样的泪为着另一个瑰丽的梦坠落,这便是她挚爱了一生的美术。
军官给我洗脸,我站着不动。也就在那一霎间,看见他的三夹板墙上,挂了一幅好比报纸那么大的一张素描画。画有光影,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焕发着一种说不出有多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一个小女孩的脸。
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成一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取代了。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从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
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着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己的脸。
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着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地冲出教室往操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自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着的。隔着窗户,我痴望着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着的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外吱吱喳喳地挤着。直到后来,没有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地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也是一个下课的黄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低地照着已经幽暗的房间,光线?
《一生的爱》
画家,他是个画家!
从来,echo对于画家都是有着一种浓烈的几近于天然的爱慕情绪,那种崇拜的意绪实际是在艺术官殿里朝拜。
echo看着陌生人t恤上的那幅现代派的意识流作品,由于画家的关系,而变得极有个性极有灵气起来。
echo禁不住朝着画家那双寒星似的眸子莞尔一笑了。
画家的毛毛虫似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心里奇怪自己这满腔的火药味不仅没把对方轰走,怎么还让对方笑了起来,笑得很亲和,很柔顺,甚至有些妩媚,几乎快要灿若春花了。
好奇异的一个女人!
奇异的魅力!
画家点燃一支烟,不用手去拿,就叼在嘴上,面部一片烟雾缭绕。透过袅袅的青烟,画家的眼光像烟头那样忽明忽暗地闪动者,糖一般地粘在echo的脸上,饶有趣味地看着echo,眼神里有好奇的,有探寻的,有欣赏的,有把玩的,甚至有些猥亵的,各种各样的讯息大杂烩似的搅在一起。
这是一种逗弄。
echo暗暗对自己说,却被自己所想到的这个词惹得脸上发起烧来。
echo把咖啡杯放下,里面残留的咖啡在杯底薄薄地罩了一圈。echo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他竟然那样看着我,他以为我对他笑了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他以为他用这样的眼神就能打动女人是不是?他以为他想打动谁就能打动谁是不是?……echo挺直了背脊,高傲地向外走去。是的,画家那种带着流氓意味的眼神的欣赏刺伤了她,她认为自己这样坚决地离开,是表示自己对他的不屑,是一种不带攻击的自卫似的拒绝。她想,他在看她时,一定希望她在他的眼神下如坐针芒似的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一定希望她流露出一种小女孩式的羞涩情态,或者是再给他来个莞尔一笑,然后接下去便是两人的热烈交谈……总之,他肯定非常希望她能对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哈,他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吗?在恋爱上,她echo体验过的也不是那么一次两次了。好吧,他越是希望她就越要教他失望,他想在她身上来求得一些心理上的满足,她就偏不给予他满足,她echo是与众不同的,他会知道。
echo狂热地想着,根本没觉察到自己竟是在莫名其妙地同一个陌生男人较劲,情感是不能空白得太久的,总得要有些小打小闹般的小情调似的东西来洒上些斑斑点点,来划上些点点竖竖。
其实。女人就是这样,有一种天生的虚荣心,就像男人有一种天然的香艳心理一样。
当女人被男人注视的时候,就算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时间用得长了一些,她也会自己往里面添油加醋,洒上一把盐,倒进各种各样的调料,于是那眼神便五彩缤纷,味道十足了。
女人的心是神奇的,一个眼神便能被她衍化出一场丰富而浪漫的艳遇来,当她都设计出心酸的挥泪洒别的结局来时,注视她的男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仍然像在看自己的猎物那样看着她,当然,能把女人当猎物来看待的男人,也算是非常不错的男人了,而且他一定很清楚女人乐意做猎物的心理。
当女人被男人注视的时候,无论她是被欣赏也好,还是被玩赏也好,她的潜意识里都是藏着暗喜的。因为被男人注意是女人的骄傲。当女人需要在某些侵犯性的眼神里自卫或是拒绝的时候,她是更骄傲的。如果在她拒绝了之后,那个男人还是死皮赖脸地巴巴地注视着她,那么。她将是最骄傲的。
echo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地走着,身后传来陌生画家的声音:”如果你不是因为害怕,因为要表示你的勇敢,因为要暗示你的倔强,暗示你一钱不值的所谓的不可侵犯,那么,请你明天照常来这儿喝咖啡。”
echo仍然用着自己的频率在走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但眼角浮现出的那一抹蔑视的笑容,又表明她确实全听见了,一个字都没漏掉。她的脚步当然是没有间断的,因为那么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会承认的迟疑和犹豫也消失在两腿的相互交替前行中了。
这天夜里,echo失眠了。
失眠的夜,在echo的生活里,并不是罕见的,总是因为心里想的事情太多,大抵是些陈年旧事沉淀下来的气息,但这一夜的失眠,却是新鲜的,为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是个画家,echo想。
echo又想:他也不过就是个画家而已,没准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也许他真的算不上一个画家,”画家”,不过是他赋予自己的一个名号罢了,一种用来吸引女孩子的招牌,其功效同一件名牌衣服一样。
投其所好!
可是他并不了解echo,他们俩从不相识,他没有理由知道她对艺术的这份狂热。
哎,想这些做什么?他是不是画家对她并没有意义,对不对?
他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和她一点瓜葛都没有的陌生人,她为什么惦记他惦记得这么久这么深呢?
他不过是有点嬉皮而已,他不过是有点颓废而已,他不过是有些贫嘴而已,能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他不过是有点个性,有点与众不同而已……与众不同,该死的与众不同,他吸引人的地方不就是与众不同么?
吸引,哈——-总算承认了是不是?总算承认了她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心……echo把被子一把扯上来,蒙住头,她知道自己在流泪。回台以来,她拼命抑制自我的那座堤防崩溃了。她知道自己有多寂寞,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地希望遭遇爱情;遭遇快乐,遭遇她所想要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一片空白。对她来说,没有爱情,生活便是一片没有绿洲的沙漠,没有冰雪的山巅,没有白帆的大海,没有白鸽的天空。
其实,他并不像个坏人,对不对?他只是把自己的感觉**裸地暴露出来罢了,他看她的眼神,里面什么都有,正是因为什么都有才说明他的诚实,对不对?
她有些后悔了,她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回避。是的,回避,当她在进行所谓的自卫和拒绝时,她同时也在回避,回避自己心中不觉已产生的一种情绪。拒绝别人,其实也是在拒绝自己。
当他注视她的时候,她也应该看着他对不对?然后,他们便会交谈,便会发生一些可能会非常美丽的事。当时,她想过,这是他的希望,事实上,这不也正是她的希望吗?她竟然懦弱到逃避希望的地步了。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为什么不呢?
她想起她离开的时候,他在她背后扔下的那句话。
”请你明天照常来这儿喝咖啡。”
照常?!他知道去”明星”喝咖啡是她的一个习惯么?他知道她几乎每天都在那儿看着露天咖啡厅里欢娱的人群么?她的坐在阴影里看着别人的阳光,她的溺在忧郁里欣赏别人的欢乐,她的落寞,是的,他看到了,他一定是全看到了,尤其是她的落寞。
他注视她,观察她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泛起一丝快意来。
而且,他的话,难道不像是一种约会的邀请吗?
她会去的,就算是一种照常,他也会去的,明天,明天,她突然有了许久以来都不再有过的盼望明天到来的心情。
这一夜,她终于又感到自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等待赴约的第二天,echo正好没课。没课的时候她都是起个大早,踩着脚踏车上网球常可是这一天她一直睡到10点钟才起床。不紧不慢地梳洗。11点,她便推开了”明星”的门,老板刚把店门拉开不久。
她是第一个顾客,尽管她知道来得太早了一些,但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失望,她是盼望着他已在里面等候她的。
她仍然坐在那个属于她的角落。
咖啡她一口没喝,让热气和香气从杯口孤独地袅袅上升。她不喝,她希望他能够快些来,在热气还在缭绕的时候,这样,她会告诉他她刚到没有多久。
天气并不好,窗外,是些瑟瑟的风,还有零星的小雨点。
不知为什么,echo觉得好像这样的窗外更好一些,她可以不必坐在自己的暗柔的角落里看别人的阳光。
已经过了昨天的时刻了,他还没有出现,咖啡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但每一个推门而入的都不是他。
echo端起咖啡,一饮而荆咖啡是凉的,早已凉了。echo感觉着它的冰凉凉的浓郁,冰凉凉的奶香,冰凉凉地触击她的舌尖,充胀她的口腔,滑过她的食道,最后沉淀在她因抽搐而火热的胃里。
冰冻吧,冰冻吧,谁说伤感不是一种快意?谁说?
echo把杯子无力地放回托盘里,埋下头,长发在桌上散落下来。
错了么?她问自己,她不过是需要朋友,需要爱情,需要有一个人的存在同她的存在重合在一起,需要另一个生命同她的生命有一场电光火石的撞击,她不想太孤单,她不想太寂寞。这,错了么?
不,没错,谁说对爱情的渴望是一种错误?没错,只是有点傻气罢了,还像个小女孩似的把一场萍水相逢的邂逅看作一个罗曼蒂克的开始。
echo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出去,落寞重重地印在眉宇间,像昨天陌生画家的t恤上最浓最用力的一笔。
本不该有所期待的,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让它淡谈的来,谈谈的去。
天气不好,露天咖啡厅的白色的桌椅空着的许多。echo漠漠地扫过去,当她看到最边角上的那个位置的时候,她的眼神便再也移动不了。
那儿,有一个人在朝着她狡黠地微笑,端着咖啡在喝,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夹着香烟的手撑在桌面上晃动了两下,算做对她的招呼。
她看见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向咖啡屋内走来。她想到他一定是早就已经坐在那里了。今天天气不好,人们都不太乐意坐在露天咖啡厅里享受瑟瑟的风和零星的小雨点,但她忘了他是与众不同的,无论是刻意的与众不同也好,还是本身就与众不同也好,其结果都应该是标新立异的。
她后悔自己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推门而入的人上,她想,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焦灼的盼望,她的伤感的落寞,一定早就被他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看来他们之间的这一仗,他是赢定了,好在,她是乐意于甚至是盼望于被俘虏的。
咖啡屋的门开了,他披着一件风衣,衣领竖翻。他很瘦,没有脂肪也没有肌肉,但他的个子是高的,他的骨架子是很有形的,加上他的桀骜不驯,竟使他显出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帅气来,带着邪气、匪气的那一种。
她看着他一直走过来,走过来,走到她的身后去,站着,几秒钟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他把手按在她的肩上,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把头回过去,看着他,一圈细雾从她眼眶四周升上来。
他的眼神是欣喜的,满满的,从欣喜的夹缝中又泛上些疼惜来。
他说:”谢谢!”很真心诚意地,好像不是用嘴发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很动情似的。
泰戈尔的一首诗闪过echo的脑际:
因为爱的赠馈是羞怯的,
它说不出名字来,
它掠过阴翳,
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
捕捉它,
否则永远失却!
echo合上眼睑,把肩膀耸起来,头微微地偏着,将脸庞枕在他的手上。他的手翻动了一下,用手心温暖地托着她的腮帮。
他弯下腰来,在她的耳畔用低哑的声音说:”今天,你不用再坐在这个角落里,外面没有阳光,但外面的欢乐属于你。跟我来,好不好?”
他的头埋得那样低,嘴唇几乎是触着她的耳垂了,呼吸的热气喷进了她的脖子里,她为着这样的亲密,这种新相识的陌生的亲密但同时又像是已经缠绵了好几万年,她躲在他的手心里,幸福地微笑了。
良久,她慵懒地从他的手心里抬起头来,眼睛散发着醉眼迷离的光彩,好像她方才灌下去的不是咖啡,是酒。她温柔而快活地对他点点头。
故事便这样发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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